撰文/王欢
文章原载于假杂志“方桌”栏目
人们总会被那些未知的事物、预言式的句子吸引的欲拒还迎;在几乎无法预判的未知后果面前进退两难。所谓“近未来”,或许就是这样一种特殊的时间:它会产生一种引力,持续吸引着人们跃入和跃出——因为它尚未发生,因为它尚可想象,所以才能让人们心甘情愿为此着迷吧。
由巴西导演小克莱伯·门多萨(Kleber Mendonça Filho)所导的影片《巴克劳》(Bacurau,又译: 杀戮荒村/夜鹰),描述了一个名为巴克劳的村庄的秘密:
影片发生在一个近未来的时间设定,伴随着女主角族长孙女(或者我们干脆称她为导演的叙事线头)返回巴克劳的视角展开,这里有着简单的现代社会构成,里面居住的人群肤色各异,尚可以说明这里并非被某种单一的种族制度治理;这里人群各有分工,医生、农民、商人、教师、妓女,并鲜有歧视(妓女也是有投票权的);这里有一间图书馆,尽管书籍不多,但至少证明知识是流通的……
种种铺垫几乎都在悬置你的预判——现代性的还是前现代的;前进的还是退化的;现实的还是想象的……至少在影片进行过半以前,都在让人适应“巴克劳”的背景、传统与生存法则,当然,唯独缺少“历史”,是几乎从未被提及的。我想,所有线索与视角的切入,都是为了不致使巴克劳成为一种人类学式的样本,从而,让观众得以将自己内化于巴克劳中,这意味着,无论这个名为巴克劳的村庄受到怎样的冲击,观众是更愿意相信这种属于巴克劳的“正义”的。
简单来说,影片《巴克劳》的叙述,几乎就是一个政府试图夺回一个长期处于在野状态的地区的叙述,权力持有者试图想要村庄妥协而不断施加压力,为此指派了包括刺探者、游说者、警告者和破坏者们,暗枪警示、市长劝说、物资输送、击杀村民……不间断地打扰着这座村庄,而身为巴克劳的居民,将在这场充满糖衣炮弹与明争暗斗的交锋中展开抵抗。
其中有一个重要的情节是:巴克劳的族长去世了,村庄便在地图上消失了。事实上,地图本身就携带了巨大的隐喻,譬如说在历史上,我们知道二战时期的列宁格勒在城中是禁止私人拍照和图像制作的。而地图意味着一种对情报的知情权,它几乎是信息权力的具象物、象征和隐喻。这也是为什么在影片中巴克劳的“领导人”去世后,地图是首先消失的。在现代化人类治理中,地图即权力!地图即存在!禁止图像或许是最为原始的使人顺从的方式,在这里被重新启用到整个政府权力对村庄收编的一个中间物。地图成为了不同的时间节点中政治/去政治的、历史/去历史的、意义/去意义化的影像,它的存在与否和发展是直接有关于控制、统治与权力等问题…
影片反复描写巴克劳人是如何捍卫自己的故土的。其实我觉得在这里有必要谈论一下巴克劳对于第三视角观看的我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捍卫巴克劳又意味着什么?
首先,从巴克劳的人群肤色和性工作者以及一切有关生存之道的情节描述来看(譬如说貌似是有性工作者中有为男性服务的男性),这里显然反而不是有太多现代化芥蒂的禁忌的,其中尚有很多细节。总之,巴克劳所拥有的形象是:即便这里是知识流通有限的小地方,但人的尊严、权力、自由、平等与本真是至上的(或许我们真的要复古地追溯一下笛卡尔意义上的人了!),而捍卫巴克劳,几乎就是重新打捞出来这种本能般的人类原始追求,至于为什么是“原始的”,不正是因为在人类漫长的发展过程中,现代治理术的出现,封存了那些本能吗?
有一段外来者进村庄刺探的对话很意味深长,从中我们或许可以体味一下这种捍卫的坚定:
“巴克劳的居民被称之为什么?”
“人”
“没有专门的词吗?巴克劳人什么的?
“巴克劳有什么含义吗?”
“是一种鸟。”
“小鸟?”
“不,是神话中的一种大鸟,明白了吗?”
“应该已经灭绝了吧?”
“这里还有。”
电影里所营造出的政府形象一开始是有些愚昧的、并非高明的瓦解者,从糖衣炮弹到物资里的毒品渗透,再到杀戮的警示,以及后面成规模的摧残与警告。随着影片中悬疑、猜忌的制造,我们会发现,在这里,政府的形象非但是愚蠢的更是卑鄙的——看看这些被指派的“杀手们”,还要靠抽签去偷袭一个年迈的村民,是何其讽刺——掌权者借用另一波对生活失望的人们的力量去摧残他们没法治理的地区。
被指派来的入侵者最后进入村庄时,有一个在“巴克劳博物馆”晃过的镜头,或许,这是导演在切断巴克劳的历史叙述中唯一能够告知的历史了。那是一份某年的简报,标题赫然写到“巴克劳的叛乱被镇压”。显然,巴克劳在掌握媒体的官方、掌握政权的历史面前是被邪恶化和不承认的。这是外部视角的回流,似乎是在让人们再次确认那些反复强调的捍卫究竟是否是有意义的,进而开始过渡到外部再次回看。
事实上,关于对抗叙事的作品有很多。而在我看来,《巴克劳》值得一提的是,它让我们看到了关于对抗与捍卫的叙事,一反人类学式的自大,将叙事从内部一点点拉扯出来。村庄的“领导人”去世了,外部马上就否认了整个村庄的存在,这显然是一种治理人的技术。我们很容易从一些外部视角观看,从上帝视角看待“治理”,而这里的内部视角要更加自治且有底气的多,我们能够看到,在这个内部里,即便有纷争,但对外却是出奇的一致,这是巴克劳尊严的底线。
巴克劳里有一位医生的角色,可是,在一个就连药物都紧缺的村庄里,即便医生意识到了病情,她却如何给人解决病情呢?而纵观整部影片,巴克劳的存在不也正是如此吗?——如此悖论般、拧巴地存在或不存在那个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的地图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