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负片还能拯救身体,只有萨满还能解放感知——写张文心“潮汐池”

撰文/王欢

原文刊载于假杂志“方桌”栏目

潮汐是月亮与太阳的馈赠,是天文对水文的眷顾。

尽管人们可以将其(潮汐)放置在一个科学主义的文本下做出透彻心扉的解构,可与此同时,它的迷人之处不正是在那个上升连结下降的瞬间,意外地让科学与神秘达成了彼此短暂的握手言和吗?

在艺术家张文心的最新项目“潮汐池”中有三部循环串联的录像(依次为《夕》、《朝》与《瀑布》),它们几乎构成了新作品的主体,而我更愿意把它们看作为一个整体的三幕。在第一幕(《夕》)中,一个忧心忡忡的男子借着微弱的烛光走进一间似乎坐落在野外的暗房里,他一边调试设备一边显影着照片。暗房为什么会在野外?男人手持着光源在找寻什么?接近落幕时显现的人影究竟是谁呢?一系列疑惑仿佛不给任何让人喘息的时间就那么突然地降临了,就连画面定帧在那个男人席地而坐的“摄影室”里时,(摄影室)这三个字仿佛也突然的陌生了,不过好在这个定帧动作也因对之前一系列关键词(暗房、显影、照片和光)的回应与收容而获得了一层锚定,得以让艺术家所关心的对象或者说问题被指认出来。

尽管第二幕(《朝》)的到来一时间提供了更加巨大的困惑——大地还是身体?河流还是动脉?但它们都在画面的过渡间一点点烟消云散了。艺术家曾提到近期创作与巴西哲学家弗卢塞尔(Vilém Flusser)谈论影像哲学之间诸多重合的关联,在弗卢塞尔天马行空的句子下,影像自身的时空被描绘为一种魔法世界,甚至于,这种魔法性的论述徘徊于所有的环节中(作者提出“影像-装置-程序-信息”的概念并分别描述这种魔法性是如何发生的)。而再回到潮汐池的影像中,此时此刻让我在意的也就不是原本心劳计绌地去构建画面自身的叙事了,而是萦绕在影像上方的命运与力量。

事实上,在“潮汐池”中没有哪怕一个瞬间在视觉上是直接指向潮汐的,那这个时候潮汐的意义是什么?或许,对艺术家来说,摄影(以及一切如它类似的技术图像)这个被谈论的对象在特质上就如潮汐一样,它们都是如此精妙地周旋于技术与魔法之间,提示人们如何同时与科学和神秘共处。回想起来,张文心的构建确实像极了一个(脱胎于现实的)魔法世界的样子——鱼群排成旋涡状像女人的长发;毛虫的移动路线如受莫名的牵引般自成秩序;全身泛着光的绵羊似乎更是提醒着你请不要怀疑自己正置身的这魔法世界的存在。

在《朝》中,开始和结束都归于一个身体与大地的交迭,这个有意的安排很难不让人去联想梅洛·庞蒂的“肉身”与胡塞尔的“大地(Terre)”两个概念间暗含的勾连。在这里,它们的出现好像一次出色的隐喻,而让人们把对身体和大地的指涉过渡到“影像的肉身”概念中来。而肉身在于它是在一个可度量的、易触碰的、确凿的替代物质,它是经验的身体,生命的身体,是身体的更进一步,是一副强调意识与身体尚未分离的承载物。对肉身的触碰也就意味着让人有理由相信那就是最接近本体的时刻。但实际上,肉身也始终携带着模糊与暧昧,并与本体间永远存在着一条因难以描述而显示出的沟壑,一个因无法还原意向主体性而拦路的阻碍。

猛然回想起第一幕,那个男人转身的瞬间——手里的光源正正好好与你的目光彼此垂直的时刻,扑面而来的气息让人突然意识到,如果摄影拥有一副肉身、一个形象的话,那么这就是一幅对“摄影”临摹的肖像啊!或许,那个游荡的男人寻找的也就是摄影的肉身吧?只不过他转身的瞬间,湿度、温度与风向都是那么刚刚好,得以让他活脱脱地站成了摄影本身的样子,在这个意义上,他自己就是摄影中的一环,又怎么可能找的到摄影的肉身呢。张文心是一位喜欢旅行的艺术家,这一次,我想她带领我们去了一趟摄影的“内部风景”,那里有些阴郁,有些潮湿。

而纵观整部影像唯一有一点点叙事嫌疑的这个“寻找”线索恐怕也就成为了艺术家自己在彼时的某种投射,一切都在有秩序的移动中发生,将艺术家想说却欲言又止的话语收容起来。只不过张文心所寻找的根本就不是那个在既有历史面前对媒介本身的判定与答案,而是发端于媒介本体的、却又始终模棱两可、难以触碰,或者干脆说它足够狡黠以至于几乎阻断着所有人去理解其本质的那个阻断物。想象着,当我们在某个湿漉漉的夜晚躺在床上思忖着摄影(对自己来说)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仿若无数个或湿润或干燥的夜晚人们思考着绘画是什么;电影是什么;雕塑是什么?重要的不是我们在某个阶段获得了一个可以说服自己而暂时明确的答案,而是有那么一瞬间,我们忽然意识到了在你我和那个被思考着本质的对象间,还横亘着一个阻断物,也正因这个阻断物,像戈多一样扑朔,让我们还能既耿直又愚昧地迷恋那个对象自身的玄妙,即便我们实际上已经与它渐行渐远了。

阻断物引领我们上升和下降,提示我们不能再低估神秘。就像那个站成摄影的男人,在现实的伦理中怎么可能站成摄影?一如最后一幕中,当我们听着水声疾驰下跌成抽象粒子的《瀑布》一样,不正是因为在这些看起来既科学又冰冷的技术图像内部,还能葆有一片神秘,从而让我们心甘情愿地跌入这陷阱中吗?我愿不厌其烦地再次写下:当我们重新审视(如摄影这样的)技术图像时,或许艺术家在时刻提醒着人们,学会像潮汐那样同时与科学和神秘共处。

此时返回“潮汐池”边,我早已不愿再定义它(摄影)拥有某种可以消除时间与空间距离的特殊速度,也不再提及这种技术进化所面临人类参与感骤降和主体性颠倒的种种问题,除了那些已知的、既定的本体论意义和影响以外,当它裹着面纱风尘仆仆地来到艺术家面前时,可能一切既定的、确凿的都变得悬而未决了,而迫近和寻找这个动作本身已经足够迷人,倘若有一天“我”真的找到了它,我一定会请它(摄影)喝杯酒,庆祝我们可以再也不用相见了。因为,我们都曾始终迫近却从未真正触碰过,在你能触碰的瞬间,意义,就那么悄悄地不辞而别了。

(图片版权归艺术家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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