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态脱离中——论唐潮的《地方摄影》

撰文/王欢

情节A

“靴子是用来穿在脚上的,不是用来烹煮的食物”“你迟早有一天会忘记如何读写”…这是《再见箱舟》[1]中的一个情节,主人公舍吉在某日清晨醒来后开始逐渐忘却身边所有事物的名称和功用,他把暂定居所中的所有物品贴上文字标签,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妻子以至于都要在她身上挂着“俺妻 惠子”的名牌才能得以唤起认知。在这里有一个荒谬的假设,即:物品的功能(被)消失了。如果物品换成照片,一幅照片的功能流失了会怎样?

情节B

“相机在我们手中使用的方式可能和通常我们理解的拍摄方法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们拍摄的东西要尽量展示一种现实”…这是唐潮的作品《地方摄影》(Local photography)开篇中一位刑警的口述,唐潮用十三分钟构建了一个情节——他通过与地方刑警的交涉,参与到他们的工作中,并试图说服刑警在拍摄取证照片之余,再“创作”一些照片,然后共同去参与到一个摄影节的评选机制里面去,整个故事便以一个看似阴谋式的姿态展开了。

两个情节的内容之间没有直接的关联,只是在这其中都暗示了一种“形态的脱离”,前者是物品功能的忘却,而后者是周旋过程中刑警自身的工作逻辑被引导和撬动,并与此同时,照片“取证”的功用逐渐向“创作”转移。它们都意味着,既定认知功能的流失开始制造了一个重新认识的空间裂缝,新的秩序在裂缝中生成。

民间照片[2]作为一种创作材料被使用,时常可以卷入到关乎照片边界的讨论上,这也几乎成为了当代创作中的常见策略。而对于《地方摄影》中“作为刑警取证的摄影”与“作为艺术作品的摄影”两个样本,唐潮的讲述,却并非利用民间照片作为素材来使用,而是搭建一个情景,当我们进入到情景中,就像进入了现场一样,界限关系引发的内在问题在此被转述出来。

借助阿瑟·丹托(Arthur C. Danto)在《寻常物的嬗变》里采用的一个分析办法[3],我们似乎可以更加形象地拆解《地方摄影》。丹托列举了一个近乎小说式的假想,给出一个关于边界的模型,针对两幅结构相似的绘画(类似如下图形A),他以矩形中间的边线为突破口进行了不同程度的阐释,来讨论作品话语讲述方式的差异所得到的不同效果。于是,当我们把这个模型挪移到唐潮的讨论文本中时,则可以获得这样一个样本(类似如下图形B)。

3

由此,我们同样做出一个假设——整体矩形作为一个未被定义的摄影初始阶段,当某一边被分割的小矩形面积大于另一部分面积时,才使得照片的基因(或称之为本质的东西)呈现显性,此时,我们才去定义它。于是,介于“作为刑警取证的摄影”与“作为艺术作品的摄影”之间的那条(蓝色)边线变得尤为重要。而这条“边线”在唐潮的《地方摄影》中实际上是“可视的”,他与刑警周旋的过程(刑警逻辑转变的过程)也即是“边线”上下流动的过程,同样等同于摄影内部结构异变的过程,这意味着,所有的讨论都像是在关于“摄影形态”的内战中展开了。

在这段情节中,首先需要的是对作为“取证”和“艺术”的摄影做出一定程度的界定,“取证”因由刑警身份和清楚的讲述已经明晰,而如何证明一个摄影样本就是人们所声称的“作品”而并非它原本的民间照片属性?在这里,“参加摄影节”的剧本就提供了这样一个让其合法化的语境。作为声明,这几乎可以等同于一种向着占据画廊、美术馆等空间展示行为的靠拢,以使照片的形态从“民间”中脱离出来。

随着“参加摄影节”这一拍即合的情节展开,也顺理成章地把事件从参赛牵引出一种评选机制的讨论(评选机制本身也就意味了标准)。他们去调查“创作“现场,制作拍摄方案,他们讨论如何生成一张或可以“获得摄影节‘认可’的照片”。在这个情节中,或者说在这场对摄影功能的革命里,他们首先突破的是去制造一种适应当下某种诉求的美学,而视觉经验的构造,是把刑侦照片上那些真实和直白的信息降格为无关紧要的边角,以求照片在诸如美感、惊奇感抑或构图影调等技术规格的转变中,完成形态的转变。于是情节的发展变成了像乔弗里·巴钦(Geoffrey Batchen)所谈论的那样[4]——通过添加、减除、擦抹、排序、遮挡、装框、伪装、复制等(手段),或可以用一种更具建设性的分类来探讨主题(死亡、记忆、家庭、渴望、童年)…以组织民间照片(在这里是作为刑警取证的摄影)。也正是视频中段,唐潮记录用Photoshop修改照片的情节。

如上所述,随着摄影形态转变的推移,通过边界所影射的问题开始在视频中后段,刑警谈论政法系统下年轻人两难的聊天中得到一定回应。当唐潮说服刑警接受艺术创作者的身份之前,他们首先是一个政法系统下的警察,在是政法系统下的警察之前他们首先是一个年轻人,同一个主体几乎可以无违和地存在于多个系统之中,而不同系统对同一个主体间的诉求是不同的,甚至是相悖的。视频中提到主流社会对年轻人的诉求是“要创业,要赚钱”,但在政法系统下对年轻人的诉求是“坚持党的领导,为人民服务,树立崇高的人生价值观”,这两部分诉求便开始扭打在一起,转而倒退至关于摄影的部分,政法系统对摄影的写实诉求与摄影节对摄影的“艺术”诉求,这些诉求间同样是有一定矛盾的,尽管整个周旋过程看起来像是在消除差异性,让差异模糊化,但改变本质的行为本身就是强调差异性的。所以,唐潮对边界的提议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在于边界引发的作者性,也不在于去言明边界始于哪里并止于何处,而重要的是把这种差异放在看似握手言和的过程中所激发的一系列关于本质、诉求、矛盾、摄影美学、评选机制等一系列问题的深化。

情节的结尾,刑警的逻辑被撬动了,讨论也就此戛然而止,他说“当我打开相机闪光灯打到这些人身上,把他们变成一张张照片,这些人会随着时间腐败,最后消失,但是在我的照片里面,他们就好像…好像是睡着了一样。后来我们开始返程,走了很远的时候我开始想,是不是我们离开这个地方越远,我们就越是清醒的?”这段话所透射出对所谓摄影的永存或“曾在此”的期望,又或者其它更具神话摄影本体色彩的观点,与一开始刑警口中所谈论的“摄影就是要尽量展示一种现实”俨然大相径庭。我不知道这次经历之后他们是不是会继续“创作”,当然,对于作品内部的讨论这已不重要。

作为结尾,这个情节并不完整,似乎也并不需要完整。在唐潮的讲述里,过程是远胜过结果被强调出来的,重要的是刑警逻辑的波动作为一个可视化的载体,形象地表征出了民间照片与艺术创作之间的位移,并且,在这你来我往,一来二去的迂回中浮现讨论的指向。而“逻辑被撬动了”这个叙述在边界引发的讨论上已经生效了。

最后补充说明的是,由于作品中唐潮以真实身份卷入到他所搭建的情节中,而作品之外,现实以里,作为另一层维度下的“续写”,唐潮带着这个“未完待续的情节”参加了2016年集美阿尔勒摄影季的评选,并且,真的得了一个奖。至此,算是为这段情节在“情节”以外做了结尾。

注释:

[1]《再见箱舟》, 寺山修司导演的电影,文中截取了主人公舍吉因刺死了曾嘲笑他的大作之后,心神不宁而产生幻觉的情节。

[2] 在《每一个疯狂的念头》中,Geoffrey Batchen用“民间”一词作为一个方便概念,用来给那种公然挑战同质化定义的照片进行归类的态度。

[3]《寻常物的嬗变——一种关于艺术的哲学》, 作者:Arthur C. Danto, 译:陈岸瑛, 江苏人民出版社

丹托假设了两个艺术家J与K,在接受委托人委任的以牛顿(第一和第三)定律为主题进行创作的委托,各自绘出了概念完全不同却视觉上颇为相似的两幅画,结构类似文中图形A。艺术家J用这种均衡的结构表示牛顿第三定律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而艺术家K则用其暗示牛顿第一定律“相对静止状态的脱离”,他们都以中间的边线作为阐述的基础,丹托继续就中间的边线展开了更多阐释。

[4]《每一个疯狂的念头》, 作者:Geoffrey Batchen, 译:周仰, 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

(图片版权归艺术家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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