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欢
在《东京鹦鹉》系列中,水谷吉法切断了真实时间与空间的脉搏,并用一种高八度的颜色来试图认领另类现实,面对真实的冲突与不安,既非放大,也非逃避,而是平缓地过渡这种不安,并将之建立于一种安全的距离之上,引发观者好奇来试图接近它们,只有在接近中凝视,才会后知后觉地在意这状况之外的前因。
当某种生物成群结对地出没在一个被认为不该出现的场所时,自然而然会有一种恐怖气氛,初看水谷吉法的《东京鹦鹉》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这样一个渗透着诡异和狡黠的都市传说,一段关于东京,关于鹦鹉的传说。
当下的东京见证着日本的繁荣与虚空,城市轮廓日异更替,殊不知在东京凝视万物新陈代谢的背后还有这样一群鹦鹉在黑夜中窥视东京,待城市落幕之后,成群盘桓于东京的上空。我们通过水谷的影像关注着这群鹦鹉,就像它们窥视城市里的人类一样……
面对画面中这大量的鹦鹉时,我们难免会发出疑问——这些鹦鹉到底从何而来?据水谷的自述是“这些鹦鹉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被作为宠物从印度和斯里兰卡的热带地区卖到日本。在被遗弃或者自己逃走之后,它们逐渐在东京世代繁衍,如今,已形成了庞大的族群。”从这段溯源的描述中让我不禁想起鹦鹉岛的历史,1770年,英国人詹姆斯·库克(Captain James Kook, 1722-1779)首次发现大量鹦鹉栖息的石岛后,1839年被英国殖民地政府辟成监狱,鹦鹉们也便陷入窘境。而近两百年后与之相反,为满足人类娱乐诉求被贩卖于此的东京鹦鹉也难逃流离的命运,我想,就如同衫本博司说他喜欢关注那种“完成历史使命之后被置之不理的东西”一样,水谷才自此之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持续关注东京鹦鹉这个族群的吧。
如果时间回溯三十年前,同样是日本,同样是追逐落魄的生灵,那个名叫深濑昌久的偏执狂也曾带着相机、胶卷与酒精,执念着和他那与生具来的孤独颇具相似的乌鸦,只不过深濑是以鸦为镜,观照正在面临人生低谷的自我模样。水谷则像一个对“冒险”充满好奇的试探者,一如英雄般潇洒上路,一探究竟。这些鹦鹉是历史的遗留者,他们在水谷的镜头里被塑造于一个扁平化的空间下,作品中的背景信息被水谷无情抹去,在我寻找到这些被抹去的信息后,再一次重新审视它们,似乎本来画面中的冲突变成了一种如宿命般的必然,与鹦鹉之于东京的格格不入呼应且并存着。
即便图像组合本身具有某种不可避免的非线性排列关系,但我似乎还是在水谷的摄影书和个人网站中找到了一些试图通过线性阅读来引导的意味在里面(在某次访谈中,水谷也曾提到了自己热衷于把作品通过编排来成书的形式呈现),整部作品里能够感觉到水谷挑选了几张非鹦鹉的照片,作为线索以及符号引导观众进入到东京鹦鹉的世界里,比如翻开画册首页便是落地的树枝,枝头上挂着如鹦鹉羽毛颜色的荧绿色树叶,让我想起了如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群鸟》中那两只关在牢笼里的相思鸟,给人一种昭示鹦鹉事件导火索的错觉,接下来出现鹦鹉画面的就是整部作品中最具攻击色彩的漫天飞舞的鹦鹉群,我想这也正和水谷初见东京鹦鹉的感觉一样吧——“当看到数以百计的鹦鹉盘旋在空中,我感到很恐惧。以为会像希区柯克的电影《群鸟》中那样被攻击。”后面则是有条不紊地呈现鹦鹉的活动与栖息场所的生活切片。
如果抽丝剥茧地来看待水谷的动机,诚然,和很多摄影师一样——以镜为眼,关注探究某种特定的文化群体或自然现象,并从中找到脉络与本源,最终用镜头如实的呈现,我们可以把水谷的行为看成是出于解惑的某种自然调查,而方式确非如工业考古般为了考证真理,在这样一种架构于英雄式的文学框架下,水谷似乎并不在意以纪实性来回应东京鹦鹉这个自然群体,而是摧毁了“纪实关注现象”这一现有的、标准的、经典的范式,并建立起一套以其“个体经验”为先决主导的视觉体系,鹦鹉被放置于一种酷似极近缺氧的空间下,诡谲的如同在福尔马林中泡过的尸骸一样,它们或眺望,或畅游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
当被问及是如何开始摄影时,水谷的回答是受到了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美国人》的影响,于是我回看水谷的早期作品,有关注不痛不痒的日常,有基于行走拍摄城市景观(相信受到弗兰克的影响对快照与旅行这两种方式都会有所钟爱),而在经历了《覆盖物》《河流》《OOO》等等系列的尝试后,直至《Colors》系列作品才初见现在水谷个人风格的雏形,并从此之后一直延续到《东京鹦鹉》与《YUSURIKA》等系列(注:YUSURIKA意为摇蚊,是日本的一种小飞虫。“在观察自然界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这类小小的生物,在我的照片里,他们看起来像是发光的小点”),可以说《Colors》与《Tokyo-Parrots》是对其个人风格成型的两部重要作品。
水谷喜欢使用其建构的特有审美去关注令他产生兴趣的事物,尤以自然界的生物及现象居多,并去找寻一系列素材近而独立呈现,比如断了线的风筝、夜间出没的蝙蝠、出租车司机的证件、被遗弃的情色刊物等等。不知道水谷在进行系列创作时所选择的拍摄对象是否有意考究,私以为,这些被关注的对象皆有一个共性即是一种“认领”关系在里面,无论是断线风筝与人的关系还是司机证件与身份的认领,抑或是遗弃与被遗弃之间,水谷就是塑造了这样一段段“失物招领的奇谈”,以摄影的媒介来收容这些“流离失所者”。
(图片版权©️水谷吉法 Yoshinori Mizutan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