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欢
当人们说出“照片”这个词时,究竟在说显示屏后的电子数据,还是攥于手中的相片?仿佛,由于不加区分地使用一个共有名词,而致使物质和影像就在“一种状态从容地滑向另一种状态”中,不经意地被等同起来。
眼前,一个图像和科技双重过剩的时代里,电子存储和屏幕观看的方式俨然变成了习惯,这几乎成为现代人的共识。香港摄影师姚尚勤的作品(PHOTO)graphy即是将关注点放在了以“相片”为原点的探讨上。(尽管中文语境下照片和相片的概念几乎是等同的,而在本篇评述中我要首先声明一个语境以免混淆,以下出现的照片均指代一种不强调载体下,由相机所生成的影像;相片用来指代由纸张、玻璃或金属等材料所形成的拥有物质性的载体)
而在(物质)相片日趋远去之时,重提“相片作为物质”是否意味着一种对时代的反古,对胶片的焦虑,或者对情怀的追思?事实上并非如此,(PHOTO)graphy将被忽视的相片重新启用,以此唤起人们的对照片处境的重视。
正如人们所见,在观看这个系列作品时,视觉的注意力不自觉地会被照片中的照片所吸引。物质经过摄影的“扁平化”后,以相片的身份再次卷入到拥有纵深感的环境中成为对象——鲜花在火焰(的照片)中盛开;火焰在海洋(的照片)中燃成灰烬,石头(的照片)代替石头成为倒影;卷筒状的香蕉(照片)代替皮质包裹着香蕉。尽管面对(PHOTO)graphy中这些即是影像的又是物质的逻辑开始让人有些无所适从,而恰是作品中的“相片”被塑造成为难以忽视的部分占据一隅,才由此引发一系列以“相片”为漩涡中心所展开的,对摄影作为写实媒介时的限制和重塑物性以及对视觉认知的关心。
姚尚勤通过弯曲、切割、燃烧等物理动作,将二维图像带着三维的逻辑重新释放回现实。这意味着,(PHOTO)graphy是拒绝物质与图像之间的界限的。在姚尚勤所构筑的再现体系中,物体不再鲜活,同时取消体积,局部的物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物体的形象,它们成为物体的一层皮肤。并且,这些形象似乎在一种可以受到影响的情况下与“现实”发生互动,不同维度的形象和物质跨越空间形成彼此的影响和感知。人们在观看图像里这些已经被图像化的部分时,平面在不合时宜的气氛中将“图像代替现实”合法化。在物质与图像的可交换性原则下,得以让人们重新感受物性,以及重新感受对象在图像化之前的片刻真实。
而仔细视检该系列作品中相片的内容,除了“写实照片”的使用外(诸如香蕉、沙滩、天空、火焰等可辨识的形象),我们仍然可以观察到还有一部分只有图形所组成的图像。在这部分照片中,没有了“写实性”的替代关系,取而代之的是由几近抽象的图形和纸张的质感,以组成对现实物体的模仿,如简易图形构筑的楼梯、火焰纹路形成的太阳以及穿过纸张的铁丝。关于这些图像,正如姚尚勤自己所说“以此尝试想像一个没有相片的文明会如何看待照片/摄影技术。”与此同时,也加以补全了他所提供待分析对象(相片内容)的全面性。
事实上,除此之外,通过姚尚勤所构筑的再现体系也同时为人们提供了一个理想化的模型来重新回溯一个古老的问题——究竟图像何其逼真才能代替现实?尽管,在眼下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哪个人会指着一张照片大声呐喊,宣称它是如此真实以至于它可以取代现实。而这也似乎顺理成章地将问题的矛头转向了“摄影作为写实媒介时的限制”之上,由此,(PHOTO)graphy中涉猎的问题也有一部分来自于这种局限所引发的进一步讨论。
我们不妨再次回到一个理想模式下来谈论“图像究竟是否拥有代替现实的力量”,这尤其需要适当的语境。因为图像在哲学方面的地位和在神学里的地位是无法等同的,如果排除宗教里人们对圣象的崇拜不谈。图像能够代替现实(成立的话),恐怕只有在柏拉图“洞穴之喻”的情景中才能实现——在一个地下的、自然形成的空间里,后方的火焰将位于高墙之上的偶像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对于习惯且深信墙壁上影子的人们来说,比起偶像的本体,由火焰所制造出来的影子才是唯一真实的。而谈论至此,我们不禁要问,人们得以信任影子(图像)才是真实作为前提,不正是一种预设情景下所引发的认知吗?
由此再回到(PHOTO)graphy中姚尚勤所关心的“图像的力量”这一部分问题上。他将人们的目光锁定在了重新视检“摄影复刻现实”过程中一个被忽视的地方,也即形成认知的阶段。作品里维度的压缩,符号的放大,现实的替代,这一系列动作所引发的视觉,瓦解着人们以往的观看方式。在这其中,深层的逻辑关系则变成了“象”是如何被构筑出来,并代替现实进入到人们的意识里去的。于是,在该系列照片中,尽管视觉所传递给人们首先得到的讯息是平面和现实的交替,而真正的问题根本不在于这种交替,而说归到底,所有问题的指向还是回到了一个认知结构的问题上。所以,面向姚尚勤的照片与其说是一种现实的构建,不如说是一种关系的构建。一种代替式关系所引发的另一种观看方式,将人们的注意重新转移到认知上。
最后,重新梳理(PHOTO)graphy中图像内部所引发的讨论,可以看成为多重演变的过程,即:从相片自身的物性展开,到摄影中物质性(同时裹挟着一种现实感)的重塑,到对图像力量的讨论,再演变成对视觉认知的关心。从而,彻底内化观看主体的世界,以产生一次次重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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